等到戌时,杨谧才回转,摇头笑叹道:“华亭,还是你面子大。中领军已备好了船只,请随我走吧!”
陆英笑道:“既然是他想见我,当然要我说了算……”
杨谧上前拉着他胳膊,边往外走边道:“我的陆祭酒,快走吧。”
陆英也不推脱,就这样与他并乘马匹,一路向秦淮水畔行来。
有艘朱漆描金的画舫停泊在水边,周遭数百步内,早站满了官军禁卫。
寻常百姓路过都远远绕开,一点也不敢去好奇,是哪位贵人夜中游河。
陆英跟着杨谧登上画舫,早闻见香风如醉,听得丝竹声袅袅。
中领军将军孙元显统管禁军,又身兼中书令,近日更暗中使人将其父会稽王“扬州刺史”的名号,也解除下来加在自己头上。
会稽王沉溺酒色,身体病弱不堪驱使,如今孙元显可谓权倾朝野,少年得意、风光无限。
见到陆英到来,也不起身,只在座中微拱手道:“华亭侯,久仰大名,竟一直缘悭一面。今日幸会,当真快事也!”
陆英施礼道:“大人,在下也久仰英名,只恨未能相识,不想今日得偿所愿。”
孙元显笑着请二人入座,不一时美酒佳肴奉上,画舫离岸顺流荡漾。陆英只与其笑谈风月,绝口不提朝廷之事。
过了有半个时辰,孙元显有意提及雍州刺史郗晖,愤愤道:“殷仲康深荷朝廷厚恩,非但不思图报,如今竟敢擅杀大臣!这荆江之地早晚须官军征讨,方能尽除此类奸邪。”
陆英道:“哦?大人已经查明,是殷荆州杀了郗使君吗?”
杨谧从旁道:“千真万确。殷仲康恼恨襄阳不曾起兵相助,故而派人刺杀道胤兄一家,简直丧尽天良!”
陆英道:“既然如此,朝廷何不发下公文,宣明殷荆州罪过,将其明正典刑?”
杨谧尴尬不知如何答言,孙元显笑道:“如今朝廷内外风雨飘摇,天子与父王实不愿逼反了荆州,再使生民涂炭……”
陆英又道:“我听闻长生教孙恩在上虞作乱,县令身死,城池被破,会稽郡多有愚民从其为害,不知大人有何计破之?”
孙元显面上一冷,心中暗骂道:“姓陆的哪壶不开提哪壶。我当年是受了孙氏叔侄蒙蔽,岂能料到他如此野心狂悖?区区几个愚民愚妇成得什么事,却拿来此间说。我与你谈荆州之局,你却东拉西扯……”
但他有求于陆英,只得强自压下怒气,又笑道:“陆祭酒虽为清贵学官,却还忧心国事,真乃国士也!孙恩不过疥癣之疾,我有北府军顷刻可平定其乱,不值忧虑。”
陆英也笑道:“大人好气魄!想必北府军平定会稽以后,一定能挥师逆流而上,擒来殷仲康之流,再造朗朗乾坤。来,在下敬大人!”
孙元显举盏相和,饮罢又道:“陆祭酒能有此忠心,何愁荆州不定。届时,朝廷兵发建邺,陆祭酒身为河南太守,从北方顺势而下,牵制襄阳、江陵之敌,你我齐心协力,成此大功!”
陆英心内暗道:“原来你是想让我配合你攻打荆州,怨不得今夜屈身结纳!”
只见他摇头笑道:“大人说笑了。在下虽为河南太守,治下却只有洛阳一城一地。且兵微将寡,势单力弱,如何能是荆州兵敌手!”
孙元显见他推脱,不悦道:“陆太守难道也怕了殷仲康,想要隔岸观火不成?须知那殷仲康与桓敬道二人,狼子野心,志在不臣。纵使你有心自保,等他们尾大不掉时,洛阳恐也难以置于事外。”
陆英道:“在下只想为朝廷守住洛阳,不陷落于胡虏之手。令百姓安居乐业,永享太平光景。至于王霸之事,天下之争,实在不是我的志趣。
“再说,朝廷数十万大军,占据江东膏腴之地,又怎会在乎洛阳那几千残卒,上了战场又济得什么事?”
孙元显默然不语,杨谧见机道:“华亭,你我同朝为臣,忠义为先。你纵使势单力孤,能旗帜鲜明的站在朝廷一边,也是公理人心之助……”
陆英道:“陆某素秉忠心,凡是祸国殃民,逆臣权奸之属,皆耻于与之为伍。只要尚有一口气在,就必定会旗帜鲜明的反对,与乱臣贼子势不两立。”
孙元显听他话中夹枪带棒,不由冷哼一声,起身走到舷窗边,背手望向秦淮水,缓缓道:“华亭侯果然忠诚。不愧为陆氏子孙。我听闻当年陆士衡临刑时,曾叹曰,‘欲闻华亭鹤唳,可复得乎!’陆祭酒可曾听过华亭鹤唳?”
陆英道:“在下自幼没有去过华亭,可憾至今未曾闻听鹤唳之声……”
孙元显冷冷道:“陆兄南北奔忙,既为河南太守,又为国子祭酒,属实劳苦功高。可曾想过回家乡静修,做个富贵侯爷?”
陆英笑道:“在下是个劳碌命,恐怕此生难享清闲富贵……”
孙元显转身笑道:“既然陆兄觉得劳碌,那以后就安心住在京师,洛阳不必去了……”
陆英道:“在下若是在京师,恐怕要劳大人费神忧心,晚上不知能不能睡得安稳!”孙元显直直盯着他眼睛,久不曾发话,只是那嘴角的笑意,看了瘆人得紧。
会面不欢而散,陆英独自骑马返回富春山居,唯有冷笑不已。这孙元显太小瞧了我陆英,以为你真能一手遮天不成。
还未进厅,皇甫思悄悄上前道:“国子学生员刘敬宣公子等着郎君呢!”
陆英问道:“只有他一人?”
皇甫思道:“是的,郎君,就他一人。”
陆英安道:“刘牢之的公子,深夜来访,定然不是因为学问之事。难道也是大长公主的意思?”
于是不动生色上得厅堂,微笑道:“万寿,想不到你如此虔诚向学,此时夜深还来谈论文学……”
刘敬宣字万寿,闻言立马起身施礼道:“拜见祭酒大人,学生冒昧打扰,请大人勿怪!”
陆英道:“哪里话?万寿能来,我欢喜还来不及。快请坐。皇甫,换茶。”
皇甫思答应一声,小跑着去吩咐侍女换热茶。
刘敬宣小心翼翼坐下,拱手道:“祭酒大人,听闻您方才去赴宴,不曾多饮吧……”
陆英笑道:“无妨,无妨!”
刘敬宣见他不问来由,一时不知如何发言,只能有一句没一句说些干巴巴地闲话。
陆英心内好笑,看你能憋到几时。刘敬宣突然转了话头道:“学生与宋都尉昌明兄颇为熟识,如今也不知他到了何处,竟一点风声也没有……”
陆英道:“哦?万寿与昌明兄也有交情?”
他见刘敬宣眼中满含期待的样子,知道他终于要说正题了,但仍然不着急,等他自己剖白。
刘敬宣道:“在京口时,学生就与宋都尉经常见面,后来他去家父军中征战,也曾见过几次。”
陆英嗯了一声,道:“可惜昌明兄被奸人所害,至今沦落江湖,不能为国出力,真憾事也!”
刘敬宣道:“学生听闻会稽郡孙恩为乱,恐怕朝廷定要派北府军去镇压,届时,正可重召宋都尉回军中,战场立功,不愁没有东山再起之日!”
他父刘牢之如今为龙骧将军,取代王孝伯都督兖、青、幽、冀、并、徐、扬七州及晋陵诸军事。
然而毕竟出身小将,又非世家望族,且因叛主显贵,朝中多有不服者。自然是希望以军功自立,使众人心服口服。
陆英道:“刘将军人在京口,还忧心朝廷之事,果然是干大事的人!”
刘敬宣面上一红,讪讪地笑了笑。他父背叛王孝伯,投靠会稽王父子,可以说名声扫地。陆英口中的“干大事”,未尝没有这种讽刺。
只是今夜受命而来,又不能不剖明心迹,只得接着道:“如今中领军少年得志,朝廷政令多不由陛下与会稽王,天下臣民多有怨言,不知先生可曾听到什么?”
陆英听他将称呼变为了“先生”,不免挺了挺身子,咳嗽一声道:“我不过是个闲散官员,这些事非我所及。”
刘敬宣略显焦急,又道:“先生,您虽只是国子祭酒,但屡立大功,威名素著。如今朝廷栋梁摧折,小人当道,正需要先生挺身而出,为先帝及陛下主持公道啊!”
陆英微微一笑,言道:“这是刘将军的意思,还是大长公主的意思?”
刘敬宣道:“实不相瞒,我父忍辱负重,只为上报国家,下安黎民。太皇太后与大长公主心忧天下,有意令我父匡正朝纲,铲除奸佞,将权柄归还于陛下……”
陆英沉吟道:“如今那人大权在握,禁军、朝政都在其掌握,仅凭刘将军一人,恐怕力有不逮!”
刘敬宣道:“先生说的是,但内有太皇太后,外有我父领北府兵,朝中有先生声望在,何愁不能成此大事!”
陆英苦笑道:“万寿莫要说笑。我有什么声望了?”
刘敬宣正要再言,陆英挥手打断他道:“时候不早了,万寿早些回去歇息吧,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,还需慢慢图之……”
刘敬宣见他兴致缺缺,也不好强劝,只得悻悻退下。
待他走后,陆英回卧房更衣打坐,等到丑时,换上夜行衣裤,独身潜行往会稽王府而去。
会稽王府在清溪两岸,占地过百亩。孙玿居于东府,其子孙元显居于西府。
陆英早命线人探得虚实,借夜色掩护直接寻至孙元显居处。也是孙元显太过骄狂,手握禁军大权,万不会想到有人敢夜闯其宅。
会稽王府外紧内松,是以陆英除了躲避夹墙道上巡守,后宅之中竟未看到几名护卫。
推开窗户闪身入内,孙元显寝室内尚有灯烛,但只闻呼吸之声,主人早已沉睡。
陆英摸到榻边,隔着纱帐见榻上一人独卧,正是方才画舫饮宴的中领军将军孙元显。
他心中暗道:“皆言会稽王沉溺酒色,他这养子却没学他能耐。血气方刚之人,却不贪恋女色,也算难得……”
他见西侧书案上有笔墨,顽心忽起,忍不住取来一支笔,在纱帐上写道:“祝君夜夜安寝,事事顺心!”
然后把笔胡乱扔在桌上,又捡起榻边一块羊脂玉佩,想是孙元显日常之物。打量两眼揣在怀中,无声无息离开此处。
行刺暗杀之事,陆英非是不敢。但此人虽恋权跋扈,好歹比他父王强了二分。如果今夜杀了他,朝政不知落入何人之手,绝非陆英所愿。
至于太皇太后和长公主有什么图谋,他都不想无端参与其中。就算能够举事成功,与他又有何好处?刘牢之反复小人,长公主逼人休妻,跟他们走得太近,总归不是好事。
第二日,陆英独身一人打马往三茅山而去。他久不见师父,心中十分想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