距离横林镇一里地,有太监新设的非法钞关。
办公条件非常简陋,两边临时搭些茅草屋,便是办理过税的吏房。河面拉起一根绳子,阻拦江上船只通行,交税之后才能准许通过。
黎明时分,乌漆嘛黑。
钞关两边,停满了来往船只,都在等着天亮之后交税过关。
太监设置私卡,不但增加了商贾的税收成本,同时还大大提升时间成本。以前通行无阻的江面,现在得慢慢排队,而且夜晚还不上班。
张铁牛站在舱外,遥望前方关卡,心虚道:“等天亮了,太监发现两位哥哥的头颅不见,会不会派人在这里拦卡搜检?”
“你怕什么?我火烧县衙都不怕,”赵瀚好笑道,“大不了下船厮杀一通,将钞关吏房全给他烧了,把银钱全部倾撒出来让人去捡。”
杀人放火,如同儿戏。
张铁牛低声嘀咕:“还读圣贤书呢,你才是一个杀坯。”
等待许久,终于天亮,钞关开始工作。
大约排队半个时辰,税吏登船搜检,瞥了一眼迎风招子,问道:“费家的客船?”
赵瀚拱手说:“鹅湖费氏家仆,奉少夫人之命,给九江娘家送一些年货。”
“年货也是货,得按货船交税。”税吏刁难道。
赵瀚连忙说:“自家造的连四纸,送给亲戚一些罢了。官爷,朝廷有规定,笔墨纸砚都可以免过税。”
“那就交坐舱税。”税吏笑道。
“还劳官爷高抬贵手。”赵瀚递过去一串铜钱,都是崇祯元年南京工部铸造的,仅次于崇祯元年北京铸造——嘉靖中期的铸钱最优,现在已经很少流通了,原因是劣币驱逐良币。
崇祯四年的铸钱就不行,全部改由太监负责,重量和用料都变得更差。
税吏掂了掂重量,心中已有估算,约值五钱银子,顿时笑道:“走吧。”
“不给税票吗?”赵瀚问道。
“你还想要税票?”税吏把手一摊,嘲讽说,“可以,得加钱。”
赵瀚连忙赔笑:“我就问问,官爷走好。”
太监私设的钞关,有个锤子税票。
招募的税吏也不正规,都懒得进舱查看货物。征多征少,全凭税吏的一张嘴,不给足贿赂就往死里坑!
赵瀚回舱笑道:“这税可收得可真便利。”
庞春来说:“私卡便是如此,我在辽东时见多了。”
张铁牛躺在榻上打哈欠:“小相公,都快过年了,咱们要往哪走?”
赵瀚回答道:“先去弋阳县,找个大夫治伤。”
“那厮的脑袋被打破,身上到处皮开肉绽,还有好几处淤伤,怕是要活不成了。”张铁牛闭眼开始打盹儿。
中午时分,抵达弋阳。
客船在葛溪水驿靠岸,赵瀚亲自去城里请来大夫。
大夫被吓了一跳,咋舌道:“这可伤得不轻。”
赵瀚说道:“你只管治,死活不论。”
大夫把赵瀚包裹的布片拆下,涂抹金疮药重新包扎,折腾一番拿钱走人。
一路坐船,过贵溪、安仁、余干,驶入鄱阳湖转赣江。
如果前往瑞金,其实可以走近道,直接从信江转抚河往南。但水道网络实在太复杂,费家的船工搞不清楚,只能绕远路顺着赣江走,这样还能避免遇到水匪。
陈茂生是傍晚醒来的,轻轻一动,感觉浑身哪里都痛。
“醒了?”赵瀚把陶罐座到炭炉上,拨弄着木炭说,“粥是冷的,我给你热一热。”
陈茂生有些疑惑,虚弱无力道:“是赵先生吗?我这是在哪儿?”
张铁牛迈步过来坐下:“昨晚你差点被扔河里,是小相公救你上船的。”
“多谢。”
陈茂生已经回忆起昨晚的事,他被糟老头子请到府上。谁知家里临时来客人,糟老头子一直在作陪,夜里还跑去秉烛赏雪。
他被安排在客房休息,那家的少爷突然闯进,威逼利诱便做了腌臜事。
夜里是被打醒的,又被一阵乱棍打晕,接下来就没有任何记忆。
赵瀚问道:“家里还有人吗?”
“有,”陈茂生回答,“爹娘俱在,我落籍在弋阳县。”
弋阳县就在铅山隔壁,是江西戏曲的两大发源地之一,弋阳腔后来影响了几十个剧种的发展。
赵瀚说道:“弋阳已经过了,你若想回家,我寻个县城放你下船,给你些银两在客栈养伤。等你把伤养好,你自己回家便是。”
听了这话,陈茂生也不语,两眼望着舱顶发呆。
“嘿,你这厮好不懂事,”张铁牛有些看不惯,“小相公跟你说话呢,你想走想留倒是开口啊。”
陈茂生只得说:“赵先生,我不想回去,我……我能跟你走吗?”
赵瀚笑道:“我要造反,你怕不怕?”
陈茂生惨笑:“死过一回的人,还有什么好怕的?”
“哈哈,咱们的造反队伍又壮大了。”赵瀚非常高兴。
张铁牛心中吐槽:一个老夫子,一个小书生,一个唱戏的,还有我这苦力,四个人就想造反?
虽然没什么信心,但张铁牛还是忍不住幻想。
他甚至都安排好职务,若是赵瀚当了皇帝,庞春来可以做宰相,自己可以做大将军,陈茂生干脆阉了做太监。
冷粥稍微温热一些,赵瀚就倒在碗里,吩咐道:“铁牛,扶他起来,动作轻些。”
张铁牛哪懂得照顾人,伸手抄住陈茂生的后颈,一下就将其上半身托起,疼得陈茂生差点晕过去。
赵瀚坐拢来,亲自给伤患喂粥。
陈茂生张嘴喝了一口,联想到自身遭遇,痴痴望着赵瀚说:“赵先生,你人真好。等我伤愈了,就给你做家奴,每天唱戏伺候你。我很会伺候人的,你莫要嫌我身子脏。”
这话听得赵瀚浑身恶寒,连忙克制情绪道:“我是要造反的,等我做了皇帝,天下便没有贱籍。没有乐户,也没有家奴,你说这样可好?”
“没有贱籍吗?”
陈茂生的双眼亮起来,仿佛夜空中的星辰,一股莫名情绪被点燃。他满腔火热,浑身充满精神力量:“赵先生,我跟你去造反,你一定要当上皇帝!”
赵瀚微笑道:“放心,我肯定能当皇帝,你先填饱肚子再说。”
张铁牛一手扶着陈茂生,一手摸着腰间斧头,嘀咕道:“又疯了一个。”
经过短暂接触,张铁牛已经可以肯定,庞春来就是一个神经病。
往往没聊几句,庞春来就扯到时政,一会儿说鞑子多么残暴,一会儿说朝廷多么腐败,反正就是要坚定张铁牛的造反决心。
那种疯狂的态度,脑子没问题才怪了!
鹅湖镇。
老五下船之后,飞快往费宅跑去,他比费廪回来得更晚。
当日贿赂了师爷,老五没有立即离开县城,而是慢悠悠去吃酒耍乐。
喝得微醺时,突然听到吵嚷声,似乎有人惊呼哪里起火。
老五也没当回事,继续把酒菜吃完,出门才发现事态严重,逃出来的文吏正在添油加醋讲故事。
老五吓得魂飞魄散,飞奔出城,火速回家。
一路冲回拱北苑内院,老五累得直吐舌头,趴在书房门口喊:“老……老爷,呼呼呼……不好……呼……不好了!”
“进来说。”
费元祎正在读一本诗集。
老五弯着腰挪进书房,双手撑住膝盖,喉咙发干道:“不……不好了……呼呼,容我缓……一缓……呼呼呼……”
费元祎皱眉问:“是不是太监又增税了?”
“不……不是……”
老五喘着粗气,稍微恢复之后,终于完整说道:“那个赵瀚,杀了师爷和典史,还杀了好多衙役,又把县衙六房给点着了。我出城的时候,县尊正在组织人手救火!”
“什么!”
费元祎惊得站起,哆嗦道:“他怎敢?”
老五也是心惊肉跳:“老爷,你说他会不会知道,是咱们花银子弄他下狱?这厮敢在县衙杀人放火,哪天要是……要是来咱家……”
“不至于,不至于,他不敢……”
费元祎在书房走来走去,越说就越是心虚,仿佛赵瀚随时会来取他性命。
老五提醒道:“大少奶奶那边,赵瀚还有个幼妹。”
“莫要动她,”费元祎连忙说,“不要动他的妹妹,这种亡命之徒,千万不能再招惹。县衙他都敢烧,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?”
老五解释道:“老爷,我是说亡羊补牢,收下他妹妹做义孙女如何?”
费元祎连连摇头:“不可,在县衙杀人放火,已经形同造反了。老夫一身清白,怎能跟反贼扯上干系?”
“那就,赏赐他幼妹一些财货?”老五试探道。
“这倒是可以。”
费元祎解下腰间玉佩,叮嘱道:“你把这块玉佩拿去,再支五两银子,一并送去景行苑那边。”
老五心里慌得一逼,甚至比费元祎都慌,因为事情是他亲手去办的。
只有千日做贼,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。
赵瀚如今下落不明,谁知是否就藏在附近?
万一哪天他出门办事,被赵瀚一枪戳死,到了阴曹地府都没处喊冤。
亡命之徒,惹不得,惹不得!
老五心里后悔万分,带着玉佩和银两,快步跑去景行苑搞好关系。
从今往后,赵贞芳就是他的姑奶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