71.困惑

侍女们为明胧和明月夜生了一盆篝火，又在玉茶几上摆好了，刚刚煮好的梨子甜汤和红豆云糕。随后，她们便很有眼色地退到远处候着。玲珑夫人早有吩咐，要给这两个久别重逢的故人，说说体己话的足够空间。

温亭羽和流千树，都被明月夜指使出府，暗中去打探内鬼事宜。而雪狼王和血雕，依旧忙于助力光熙商会，安置城中平民。

用过晚膳，紫戎大王也前往守城大营，自从明胧的病情得到控制，他心情也爽朗起来。有这个黄脸医官陪在她身边伺候，他自然十分放心，甚至心里暗暗对这女扮男装的军医，生出几分好奇与欣赏，戒备心倒没有当初那么多了。反正，只要玲珑夫人，开心就好。

伴着黄昏日落，孤烟未冷，明胧和明月夜都披着暖和的披风，坐在凉亭里聊天。因为水榭里有暖龙，即便在大漠的寒冬，这里依旧温煦如春，并不用穿得太过臃肿。

一袭华贵突波贵族服饰的明胧，心不在焉捏碎一块云糕，远远地掷入池塘，引来一群玉白和金红锦鲤，争相过来抢食。她抚摸着腹部，露出了一抹温暖笑容。

看着明胧喂鱼，明月夜微微出神。这和记忆中的明媚少女，相差甚远。

记忆中的明胧，是个被卿朗娇纵到任性的天真少女。她无忧无虑，十分爱笑。而眼前的明胧，尽管容貌更加艳丽绝尘，衣饰又何等雍容华贵，却再无半分少女的明朗。精致妆容之下，透出了被小心隐匿着的沧桑、疲惫与凉薄。固然美，但美得会让人可怜可叹。

“阿胧姐姐，你变了很多，你比以前更美了。”明月夜话中有话。

“因为美貌是我唯一的武器。”明胧轻叹一声，苦笑：“当你经历爱恨离愁，生死离别。女人和女孩，境遇无关好坏，心态总会不同。月夜，你迟早也会改变的。”

“但你看起来，过得很好。紫戎大王对你，宠爱有加。这梨花林，锦鲤群，还有数不尽的新鲜白牡丹，都是你最喜欢的。为博美人一笑，他不惜代价，一掷千金。”明月夜试探着，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，直直盯住对面佳人。

“你应该不会忘记，这些也都是卿朗，曾经为我做过……”明胧垂着眼眸，轻轻吹动滚烫的梨子甜汤，若有所思道：“或许，每日看着这些，我就能提醒自己，不要忘记卿朗对我的深情。以及，他为我所做出的牺牲。”

“我真不懂，你到底在想什么，你什么都明白啊。既然你爱卿朗哥哥，还怀着他的孩子，为什么不愿意跟我回大常去？难道，我不算你的家里人吗？”明月夜微微蹙眉，流露些许伤感。

明胧不动声色，喝完了半碗甜汤，她放下玉碗，伸出自己的纤纤玉指，仔细看着。

她自嘲道：“如今，明胧十指染血，满身疮痍，又怎么能再回得到从前呢？月夜，我的母亲和卿朗，都被明堂的旧敌所害，我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些人的脸。当母亲和卿朗的血溅到我身上，开始还是热的，后来就冷掉了，冷到骨髓里，冷到心里，就再也暖不过来。”

“那时，我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，而阿颜达是我唯一能够抓住的救命稻草。他泼天的权势与威仪，能助我轻而易举找到仇人，能让我亲手剜出仇人的心脏，来祭奠我的亲人。一旦十指染血，就再也洗不掉那血腥味，那感觉很可怕。但是，即便夜夜噩梦，为了报仇，我也在所不惜。”

明月夜盯着面前秀美的，却在不停颤抖的手指尖儿，心里涌上一股凄凉与心痛，她低低道：“阿胧姐姐，我明白你的心情。我母亲也被奸人所害。那人也有倾尽天下的权势，凭我自己怕也永远无法找出真相，得已报仇雪恨。”

“所以才有哥舒寒吗？那传奇中的阎殿冥王。明月夜，你是常皇赐婚于哥舒寒的嫡夫人。但军医十七，却是哥舒寒从未有过的看重之人，他也愿意为你做更多的事情吧？那你是心甘情愿归于他怀抱，还是为了给母亲报仇才委身于他呢？”

“姐姐也不必再试探。实不相瞒，也只有归于哥舒寒，他才会帮我搭救汪忠嗣。虽然汪帅并非我生身父亲，但养育之恩自当回报。”明月夜淡淡一笑，垂下眼眸，唇角微挑：“至于报仇之事，我没跟哥舒寒提过。反正，无论做他的夫人，或他的军医，只要他能帮我得到想要的东西。那么，我又何必逃开？只要不拒绝就好了。姐姐对紫戎大王，不也如此？”

“对……也不对。我从小就喜欢卿朗，他也是我第一个爱上的男人。可是，当我遇到阿颜达，当他奋不顾身爱上我，我终归也喜欢他啊。是的，我感激他救我于水火，我也喜欢阿颜达无需假装。诚然，我们在一起很快乐。那你喜欢哥舒寒吗？”明胧一针见血，直截了当，让面前的少女一时噎住。

“我成为他的军医，自然会对他忠心耿耿。若我成为他的夫人，也会帮他生儿育女。喜欢或者不喜欢，又有什么区别？”明月夜淡淡一笑，反问着。

“和喜欢的人朝夕相处，要容易许多。假装喜欢，刻意去讨好男人，那感觉很糟糕。对于一个男人来说，明明不喜欢他，却装得喜欢他，当他得知真相会很生气……”明胧轻轻拉住明月夜的小手，她的手指滑腻而冰凉，似笑非笑道：“那时在广陵，我记得你悄悄跟我说。若有一日，你有了喜欢的人，定是如汪帅那般的大英雄。哥舒寒和汪忠嗣，可大相径庭呢。”

明月夜自嘲的叹了气，低了头，喃喃道：“那时我还是孩子，不懂事，阿胧又何必认真？现在想来，这世间，最无情的，也是大英雄吧？”

“那你，可有一些喜欢汪帅呢？汪忠嗣，毕竟不是你的亲生父亲。”明胧认真道。

“喜欢，或者不喜欢。反正现在说来也毫无意义。他与我已恩断义绝，从此各自安好了。”明月夜吸了吸鼻子，委屈道：“因为我不肯服从他的安排，跟温亭羽去承都。因为我坚持要为母亲报仇，不愿接受他为我选的未来。因为，我永远也成不了他心目中，贤淑端良的将府千金，哎……”

“当年，我娘说过，汪帅必定不会成为，你母亲明妤婳的良人，因为他毫无情趣，只会带兵打仗。”明胧为明月夜斟了半杯梨子汤，淡淡道：“卿朗也说，汪帅的心思不在儿女情长，只在他的铁魂军。他是天生的军人，却不会成为好父亲。我认为，汪帅难免有些循规蹈矩，墨守成规。”

“听起来，被赶出家门也不完全我的错啊。”明月夜哂笑着：“姐姐的话，倒让我的心情好多了。”

“我的意思，英雄只适合用来瞻仰，却做不得依靠。况且，汪忠嗣与哥舒寒，他们注定会成为劲敌与对手，那你又会选择，停留在谁的身畔呢？你的路……会比我的更难走。我希望你的选择，只为自己的真心喜欢，而非被仇恨蒙蔽了双眼。拿自己的终身，去换取复仇的筹码，只会丢了自己的真心。真心这东西，很容易就会迷失的，丢了……便再也找不回来。”

“己所不欲勿施于人。”明月夜似笑非笑，星眸闪烁：“那姐姐的真心呢？跟着卿朗哥哥被带走了，还是想……留给异族人阿颜达？”

“那哥舒寒为护你周全，悄悄布下了天罗地网一心保你。他若无情，你便无路可退。他若有情，但你无情，你们的将来依旧一盘死棋。”明胧深深叹息，浅浅一笑：“我不想你死，也不想你为情所伤。你若不喜欢他，可千万别招惹他……他恨起来，可得比汪帅心毒。如果，你们再有了孩子……这辈子更会纠缠不清。”

“对我而言，为娘亲报仇，势在必行。而我生死，也只能在自己手中。汪帅的养育之恩，我自然得还。不管他还认不认我，我都得救他。至于以后的事，以后再说……”明月夜喝着梨汤，似笑非笑：“怎么又说起我了。眼前要解决的，却是姐姐的去留，两军交战，破城之际，攸关生死。”

“放心吧，我可不敢死，我有孩子了。当你做了母亲，便会知道，有一种爱，会比之男女之情更让你牵肠挂肚，就是舔犊之情。为了孩子能平安健康，每个母亲都会倾其所有。”明胧双手抚摸着腹部，宠溺道：“我相信，阿颜达会保护我们母子周全的。”

“放心，姐姐。我也一定会帮你祛毒，保证你和卿朗哥哥的孩子平安降生。”明月夜轻轻扶住明胧的手指，真诚道：“还有，无论你如何选择，和我回长安也好，或者跟着他去突波也罢。只要你欢喜，无论选择什么样的路，我都会祝福。至于我，阿胧姐姐就不必操心了。不负真心，我会一直记得……”

明胧反手握住明月夜的手腕，慵懒笑了：“月夜终归长大了，明堂会后继有人。”

两个人便开始闲聊起一些往事。明月夜听着明胧娓娓道来，她和阿颜达的相遇与后来故事，她听得认真而又有些怦然。终于忍不住，冒出了愣愣的一句话：“阿胧姐姐，是不是番邦的男子，都有吃人的恶习呢？”

明胧一时反应不过来，竟然不知从何答起。

“那天，那天我本来去给你诊脉，恰好阿颜达在你房里。我看见，看见他正在吃姐姐的嘴唇。本来我想冲进去阻止他，但看到你也在反吃他的，所以……”明月夜想起了那日山洞的事情，终于忍不住脸色泛红：“而且，你们看起来好像并不那么痛苦，反而都挺喜欢。我实在有点儿搞不懂……”

明胧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，笑得明月夜小脸更加涨红，眼看就要恼了：“有这么可笑吗？你再笑，我就恼了。”

“好了，好了，我的傻妹妹啊，我还说你长大了呢。原来你和哥舒寒……哎……小丫头啊，可他为什么……”明胧突然恍然大悟。

她伸出手指，轻轻摩挲女孩红热的脸颊，浅笑道：“他对你……倒也用心。他愿意等你长大，真好……”

明月夜听得莫名其妙，只觉心里深处有一点儿幼小温暖，正晕染开来，很奇妙的感觉。

明胧璀然一笑：“那不是什么胡人的恶习。亲吻，是情侣或夫妻，来表达彼此喜欢的方式。男欢女爱，是相爱的人爱做的事……怎么跟你说呢，只有经历了，你才明白吧。喜欢和相爱，都是世间最美之事，可遇不可求。”

“如此说来，喜欢和相爱也有所不同？”明月夜莫名其妙，反问。

“喜欢，就是无时不刻想见那人，听到他的名字也会让你的心跳突然加快，你总想腻着他，让他宠着你，一刻也不想和他分开。在人群之中，你的眼睛里只看到他，就再看不到别的男人……即便你们斗嘴、生气，你为他掉眼泪，但你打心里就想和他在一起，因为开心，因为快乐。”

“哦，那相爱呢？”明月夜若有所思，继续问。

“怕那人病，怕那人痛，怕那人死，所以宁愿自己病，自己痛，自己死，也会拼命去保护那人，愿他欢喜与吉祥。哪怕他并不能在自己身边，也会豁了命想护他平安。喜欢是占有，爱却是牺牲，放弃以及慈悲。很多人，一生之中，不会仅仅喜欢一个人。但也有很多人，一辈子只爱一个人。一辈子可长可短，或许只有闭眼的那刻，才知道一生之爱，究竟是谁……”

“那阿胧，卿朗和阿颜达，你更喜欢谁？还有，你骗过自己喜欢的人吗？”

明胧迟疑片刻，似乎有心事，她喃喃道：“相爱极深，若无苦衷，怎么会舍得骗那人？或许，骗人的辛苦，知道被骗还要装作开心的，却更辛苦……骗与被骗，都不过饮鸩止渴。”

明胧话音未落，远方突然传来人声嘈杂。明月夜敏感的跳起来，眼见一队侍从护卫着一个身形高大彪悍的突波王爷，浩浩荡荡走过来。

“不必担心，是多塔。阿颜达的亲弟弟。他是个暴脾气，想必我的侍女不让他过来，他又发脾气了。”明胧拍拍明月夜的手背，自信道：“在紫戎王府，我们很安全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