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生瞧见他做了这事,便更疑惑。本想走到李云心身边去。可迈了一步想到他在卧榻上做的事,就忙又退后了、皱起眉道:“你这是做什么?”
李云心嘿嘿怪笑:“做什么?叫两个老王八蛋不痛快,我就快活!”
他一边笑,一边听那狍婴吃人皮的声音,像是在欣赏什么仙乐一般。
苏生便叹口气、摇摇头:“唉。你这就是孩子气了。这东西到底是身外之物,于他们而言——”
李云心却又连连冷笑、将他的话语打断,斜了眼睛看他:“身外之物?哼,你们这些修士修了邪门功法,都不像人,当然觉得没什么大不了。可那两个游魂,可比你们像人像得多。”
他说了这话,得意地在柜前来回走。倘若此刻有尾巴,怕是尾巴都要翘起来:“他们两个本来有执念,七情六欲就重。人皮嘛,随手可以剥,倒是没什么大不了。但是就这些大不了的东西,两个王八蛋竟然攒了一千年还没厌烦、反而用这么一间大殿好生收着——你说说看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说是不是‘身外之物’?”
他边说边咬牙切齿地冷笑:“之前我在辛细柳面前说他们几句坏话,两个王八蛋就记我的仇——本来想要留着我,结果就非要杀了我……嘿!记仇!天底下还有比我更能记仇的吗?今天毁了他们的皮算是开胃的小菜。日后——他们这一次如果侥幸不死——日后才是好戏开场。王八蛋……杀老子……把自己的眼珠子活活打出来的感觉有多疼!!”
他一边冷笑一边来回踱步、还一边嘟嘟囔囔地、咬切牙齿地说这些话。这模样看得苏生心里直打颤——他瞧这李云心如今的样子,怎么看也像是个疯子……可偏偏又还有神智,真是奇怪极了!
但听他说了这些话,还不是忍不住道:“呃……要杀你这个事情,不是你原本就设计好的么?不是你说——倘若那两位要留着你的命,就一定要想方设法叫他们对你恨到极点、非将你在阵前杀了,你好脱身?”
李云心停下来转身一瞪他,理直气壮地说:“是又怎么样?我让他杀,他竟然就真杀,那我记恨他有什么问题?”
苏生便又叹一口气——疯了疯了。这李云心大概是真疯了——也许是死来死去地夺舍叫他神魂受了损。可他又拿不准。只听李云心提过这手段,但也不晓得内情。
然而无论如何……
苏生摇摇头:“也罢。终究我这劫身也待不长,说走就要走。你要发疯闹云山,我就陪一陪你罢。”
说了这话,便正色道:“但你做这件事,诚然是出了气。可此前的心血不就是白费了么?你本就打算叫所有人都以为你已死了——如今潜回来只偷偷救了人,还有法子遮掩。但闹出这样的动静来……那两个游魂一瞧不就知道是你的手笔了么。”
李云心又转脸,失望地看着他:“朋友,你傻了吧。你跑到人家家里去、熔了人家的符文,会留一张字条儿对别人说——这是我某某某做的么?”
苏生此前同这李云心相处的时候,瞧他虽说奇异癫狂,却总算是有礼有节。可如今这李云心从层层重压中解放出来,登时就变了个模样。再与自己说话,哪怕什么“圣人劫身”,就如市井间的流氓混混打趣一般,全无半点儿尊重了。
但苏生也不好与这疯子计较这些。虽不晓得李云口中的符文是只道统的符箓还是剑宗符箓,也仍叹气:“我自然不会了。”
李云心便忽然嘻嘻一笑:“我会呀。”
说了这话,随手扯下一扇柜门——柜中空空荡荡,皮囊都已被狍婴吃了。
然后伸出手指,就在这一人多高的柜门上,大大咧咧地刻了几个大字——“李云心毁王八蛋人皮于此处”。想了想,又在这行字旁边刻了一行细细小小的字——“翻看背面有惊喜”。
他一边刻一边忍不住嘿嘿地笑,这模样看得苏生又在心里直打鼓,心说到底是妖魔啊……妖魔……
便看到李云心又将门板翻转了,刻道——“让你看就看,蠢透了”。
刻完这些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。苏生便看得又叹气,正想对他说“如此也没什么大用”,却忽然意识到……
李云心刻的字有些怪。
这念头生出来,他立即轻轻地“咦”了一声。再细细一瞧,失声道:“你……模仿的是陈豢的字迹!”
那陈豢画技差劲,写字却还过得去——毕竟活得久,稍用心练一练,就都不会太差。而李云心的天纵之才自不消说。横竖见过许多画圣陈豢的手笔,看了、略略一想,也就模仿得八九不离十了。
到这时候,无论是在“动物园”的牌坊柱子上留的笔迹,还是如今在柜门上留下的,可都不是他自己的,而是陈豢的。而那些话语的语气,其实也很像是陈豢。
苏生说到这里,李云心便忽然不笑了。他将笑容一敛,转眼看苏生,语气变得郑重起来:“但是这还不够。所以,另有一件事我要问你。”
一边说一边将柜门用一只手托平了,将另一只手搁在上面、盯着苏生:“陈豢,长什么样子?”
苏生微愣。随即意识到李云心要做什么。他略犹豫了一会儿,便道:“好吧。只是你这法子,未必管用。陈豢么……相貌其实是颇有些妖艳的。寻常的女子相貌妖艳,总会有放浪轻佻之感。但陈豢此人却是叫人觉得古灵精——”
李云心打断他:“说细节。比如说,怎么样的眼睛、瞧着是什么形状,眼角上挑还是放低些、有没有卧蚕。再比如鼻子挺不挺、鼻翼宽还是窄、脸上有无斑点痣印——说这些,别抒情。”
苏生眨了眨眼:“你要将她的影像画出来?这可未必能骗过两个游魂。要知道他们——”
李云心摊开手,歪头看着他。苏生便道:“好好好,就依你——陈豢的眼睛——”
他到底曾与陈豢相处了一千年。这一千年的时间里自然也不是天天见面。或许有时候一天见个两三次,或者有时候几年才见一次。但终究相貌都记得熟悉,如今说出来也是细致入微。
他一边说,一边看到李云心用尖利的指甲在柜门上轻轻地划。手法却不是画道或者如今世间常用的法子,线条细密且凌乱,仿佛在随意涂抹。但他到底见多识广,慢慢晓得李云心是试图用这样的方法,还原出陈豢本来的面貌。
这种办法,在李云心从前的那个世界里也只有极少数人在用。这类人被称为犯罪素描师——在技术还不是很发达的时候,通过倾听受害人对犯罪嫌疑人的相貌特征描述、凭着画笔画出与本人惊人相似的画像来。
这种事情李云心从前没做过。但因着他此前从事职业的关系,倒是接触过许多此类的人——从事这工作的人,需要得到他的专业帮助的情况也比其他人要稍微频繁些。只是不晓得如果当时那些人晓得自己求助的家伙……是这么个模样,会不会后怕的。
但无论如何,此生他也修画道。艺术技巧这东西,在很多时候是相通的。如今他有足够深厚的功底,果然一试就取得良好效果。
起初还相去甚远,李云心画得也不如意。但约莫过了一刻钟、随着苏生描述的细节越来越多,李云心笔下人物的模样也越来越像样了。苏生的眼睛慢慢亮起来——不晓得这个李云心身上还藏了多少有趣的事情。虽然癫狂起来的时候难以应付,但也有很多时候,是可以给人带来眼前一亮的惊喜的。
如此……过了将近小半个时辰。
于是一个女子的模样被浅浅地刻印在柜门的背面了。
李云心轻出一口气,歪头审视一番。然后得意地再给苏生看:“怎么样,是不是这个模样?”
说话的时候欢喜之情溢于言表。不晓得是因为自己做成了这件从未做过的事欢喜,还是因为终于知道陈豢长的是什么样子了。
苏生便也瞧了瞧。却皱眉摇摇头:“啧。不大对。”
李云心瞪起眼:“哈?你明明说的就是这个样子——”
“形似。但神不似。”苏生叹息道,“眉眼模样都是对的。但毕竟缺了她灵动的气质。需知这气质这东西,是非常难以捉摸的。你这次这画匠气太重、过分追求形似,于是意境便有缺了。依我看此乃小道,应当是——”
“神经病。”
李云心便不理他,将柜门收回来。抬手在背面、那陈豢身形上点了几处、略作几道符文,便又忽然将手一挥,把这形象抹去了。
画道画灵——譬如他在清河县的时候画九公子、唤了他的虚影儿出来。便是因为此前他认真观察过他、体察过他身周的气机流转。因而那画中是有了几分九公子的灵气在。于是一施出来,那九公子的灵气就使得虚影儿更加生动,全与九公子本人无二。
至于世间其他的高人,在庙宇奉的泥胎塑像、画像中画入“真神灵气”,都差不多是大致的道理。
但他如今可没见过陈豢本人。因而用的是另一种法子。他先画出陈豢的模样,然后纯将这模样当作一个凭空造出来的人画出来——便如同画出来的一些什么力士、神人一样。瞧着金光灿烂,其实都是中看不中用,吓人的罢了。便是所谓的“幻术”、“障眼法”。
此前在画像上留几道符文,便是保证这画像投射出来的手段。
这些功夫做全了,便将柜门往地上一插。
用来存放两个游魂心爱宝贝的柜子自然不是凡物。这柜门在李云心的指下如同豆腐一般,插进黑玉石的地面上,黑玉石却又成了豆腐一般。如此立住了,正面朝着殿门的方向。
李云心便退后几步,虚虚往柜门后点了一下。
顿时一阵青光摇晃,一个人影儿凭空浮现出来——正是那陈豢的模样了!
苏生瞧见这情景,一时间有些发愣。此前在柜门上刻了看着没什么感触……如今瞧见了影像,才晓得这李云心真的了得,就连他,一时间也分不出同陈豢本人有什么差别了。
李云心盯着这身影默默地瞧了一会儿,忽然怪里怪气地笑起来。然后伸出手,往前面指了指,细声细气道:“你们死定了。”
这声音叫苏生浑身发麻,听着是捏着嗓子叫出来的。再听到陈豢的虚影儿也重复了一遍,才晓得李云心在调教这东西说话。但声音与陈豢的自然不像。于是……便又是你问我答的一番,将声音慢慢打磨成了陈豢的模样。
等这一切大功告成之后,李云心又转身舒展了画卷。在纸上随意地划了划,那本已经吃完了人皮、却仍藏身在柜中的狍婴便画作一道青光,又被吸回来了。
“那么——”李云心气定神闲地说,“云山上其他的宝贝——道统和剑宗的家底——在哪里?”
听了他这话苏生才动容: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
李云心笑了笑:“什么意思?你不会以为我隐忍了这么久使了这么多计谋又受了这么多苦,就只是为了踩踏些花花草草、拐走些珍禽异兽、毁掉些衣裳吧?”
他又冷笑起来:“云山上的另一些宝贝——道统、剑宗历代圣人留下的宝贝,还有许许多多的什么丹药,都在哪里?我如今死了几次妖力几乎都没了,难道你以为我打算靠着慢慢自己修行、配享香火,花上几百几千年再找回来么?我自然也还要吃药的!”
苏生皱起眉盯着他:“吃药?你可知道这云山上,有多少灵丹妙药?你怎么吃?丹药药性用途都不同,虽说都有灵力,但你倘若将它们当成进补灵气的药丸来吃,就好比将世俗间锦绣的衣裳用来添火煮水,是正正经经的焚琴煮鹤!你要吃掉多少,才补得回你的妖力?”
他说了这话,脸色也郑重起来:“你要报复两个游魂,我不会多说半句话。但你倘若想要毁了云山的基业家底……我是绝不会允许的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