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胜的这一觉没有睡多久——不过一刻钟而已。
又过了一刻钟,那李广独自回来了。李广是赵胜的“老兄弟”。因此他回来时径自推了门进来——动作很轻,仿佛是担心将赵胜吵醒。
或许也真是因为存了这样的心思,当他进门发现赵胜不但未睡,反而直勾勾地睁大了眼睛、盯着自己时便吓了一大跳:“哥哥这是——”
但话说了一半就咽回去了。
因为已然看到赵胜与两刻钟之前完全不同了。
之前的赵胜满身血污,即便有些气势也是被悲伤和痛楚所迫——那是一种作困兽之斗的气势。
然而如今这赵胜,身上的血污竟没了。他上身挺直了腰杆坐在案后,身上黑黝黝的精壮腱子肉硬得像铁疙瘩,一丝伤痕也无。他看起来像是刚刚睡足了四五个时辰,脸上全完没有倦意。一双眼中精光暴射,直勾勾地盯着自己……
不,并不是盯着自己——而是在思索一些东西、入了神。
——这竟是怎么一回事了?!
李广吃惊地瞪大了眼睛,变得有些结巴起来:“我不放心哥哥……因而回来看——哥哥你这是……伤怎么没了?!”
隔了一会儿赵胜才慢慢转眼看李广——盯着他看了一会儿,忽然开口道:“方才渭水的龙王给我托了梦来。”
李广茫然地“啊”了一声。
赵胜继续沉声道:“那龙王说我是真龙天子。真龙天子……又说是昨夜城中的动乱才解脱了他出来……”
他顿了顿。忽然垂下脸,握拳在桌上轻轻砸了砸:“如此说竟是天命的么?!”
“我那妻子老母命丧妖魔之口……竟是天命的么。”
李广听他的话听得似乎有些痴傻。他眨着眼、试探着唤了赵胜一声:“哥哥,你究竟在说什么?”
赵胜又抬起头。刚才眼中暴射的精光已全不见了——皆内敛于身体之内。他的气势又变了。
方才是咄咄逼人的精悍,此刻竟又变成沉稳的大将之风。
“看我的伤。”赵胜站起身,“这正是那龙王托梦给我的证明——我得了神人相助!我是真龙天子!”
两刻钟之前赵胜还在忧心忡忡,打算破釜沉舟地拼死一搏。两刻钟之后,这赵胜却因一个梦忽然变得信心满满——这在李广眼中看起来十分怪异。但怪异的不仅仅是情况,还有人。
李广从没看到过这样子的赵胜——从前的赵胜是蓉城里有名望的人,有几分豪杰气。但终究是一个普通人罢了。
可如今这赵胜却没来由地叫他觉得有些陌生了,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山顶或者天边的人——有些远。
他当真不晓得是好还是坏。因为这变化实在来得太快了。
也不知道赵胜所说的“龙王托梦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。
他们可是与妖魔混居的人。不少人亲眼见过妖魔——而妖魔们自称“仙师”。所以与别处的人对神仙妖怪抱有浪漫幻想的情况不同,余国人更清楚那些自称“神灵”的都是些什么货色。
譬如在庆国听说某处有某神灵显圣,人们会想那或许当真是一个温顺和善的正神。然而在余国若听说什么神灵显圣,人们第一个念头便是避得远些——晓得那大概是妖魔的。
因而这李广盯着赵胜看了一阵子,迟疑着说:“哥哥,或许是你修习的那武艺——哥哥早些年不就曾与我说,你这功夫是个过路的高人传的、神秘莫测么?或许你这武艺有什么关窍要在生死关头才能逼迫出来。因而如今……”
他顿了顿,又叹了口气:“哥哥难道不晓得那些什么神都是些什么货色么?咱们又何以落到今天这田地呢?”
赵胜却不听他说。只将眉头一皱,道:“绝不会的。”
他挥了挥手,像是要将一些念头扫去,又重复了一遍:“绝不会的。托梦给我的那龙王所说的是真的——她们死了并非平白地死,乃是我的时候到了——并不是被害……”
他边说这些话边慢慢地坐回到椅子上,眉头紧皱、像是在和自己生气。又像是陷入某种偏执的情绪。
李广微微一愣,忽然有些明白赵胜为何会是眼下这个样子了。或许他并不像他自己表现出来的那么在意什么“真龙天子”。只是……他的妻子与母亲都已死去——如果她们的死能够有些价值、而非“就那么随随便便被一个妖魔给活撕了”,这样子会更加让人容易接受吧。
但他不知道赵胜自己清不清楚这一点。
因此他试着又劝一句:“哥哥,你方才是乏了,才得了那梦。与其说什么神灵妖魔,倒不如信咱们在身的功夫——”
赵胜忽然抬起头看着他:“什么功夫!”
他顿了顿:“你当真晓得我练的的是什么功夫么!我何曾与你说过呢!”
李广又愣。隔了半晌才道:“哥哥以往不是说,少年时候——三十多年前——遇到个黑衣黑刀的中年汉子路过蓉城、传了你一身的武艺之后又骑着黑马走了么?”
听了他这话,赵胜却恨恨地哼了一声:“是有那个人、是有那件事倒不假。嘿,但你晓得他传给我的是什么么?”
“当年那人指点我些日子,却只说教我什么心法。教什么心法却又总叫我自个儿去‘悟’——一年的功夫倒有十个月是我自己去‘悟’,另两个月,也是我说与他听的!”
“终了那人走了,何曾教我什么真武艺?不过是我后来自己私下里随便寻些武师问问套路架子、又自己慢慢琢磨着才有了如今这本事!这些事我又怎么好说呢?终究是有师承的名声才好听些——你如今说我身上这伤痛乃是那什么功夫治愈的——绝不可能!”
李广可从未想过赵胜的身上还有这样的隐情,眨着眼说不出话来。
见他无语,赵胜这才兴致索然地垂下头。沉默了一会儿,抬眼看李广:“我晓得你在忧虑些什么。但如今不论你信不信我的话,箭都已在弦上了,总要有个章法。你做事向来细心,方才人多口杂我不好问你。如今我再来问你——你觉得咱们做这事,胜算有几成呢?”(