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三人,是坐在镇里长街一间茶馆外说话的。
茶馆的老板在木匠那里订制过桌椅,私交颇好。因而还给二人端了茶点茶水,说好好歇歇。又将这孩子抱起来逗一逗,说今夜如果不敢回家可去他家里暂住,明日再去龙王庙拜一拜——或者听说君山上还有个道士,也许可以求一求。
而围观的人们见事情已说得差不多了,便也有些意兴阑珊,打算散去。
因为太阳已快落到群山之后,街上被阴影笼罩。夕阳的余晖将人们镀成暗红色,还起了些微风。
便是在这时候,那孩子忽然在茶馆掌柜的怀里、口吃清晰地说道:“我的时候到了。”
虽是孩童的声音,但语气沉稳平静、语调不疾不徐,就仿佛从一个成年人的口中说出来。
彼时掌柜的正转头同要散去的人打招呼,听了这声音,转头看——
发现他这“小侄儿”一派平静淡然,那表情……
瞬间想起木匠夫妇刚才说的话。惊惧如同潮水一般自心底涌出来,手臂一哆嗦,这孩子便顺势从他怀里滑下去了!
木匠夫妻未听清这孩子方才说了什么。妇人见儿子落在地上,忙伸手去扶。
却见这孩子又往后退了两步、避开她的手。
这么一个粉粉团团、穿着肚兜的孩子,退后两步之后,竟然一脸肃穆地站定了。
向着木匠夫妇作了个揖,平静地说道:“我的时候到了。”
围观的人们终于看清这一切。就仿佛有一道寒流横扫了这人群……
方才还吵闹不堪的人们,瞬间安静下来。
寒意慢慢爬上他们的脊梁。人们都瞪圆了眼睛,直勾勾地去看这孩子。
就看见他又对同样目瞪口呆的木匠与女人说:“我本是浩瀚海的龙太子,真身乃是螭吻。因贪玩偷跑出龙宫,投了你家这胎。原本在你生产时就该死掉。但我父王怜爱在浩瀚海无趣,允我在人间玩耍四年。”
“前些日子在那渭城显圣的螭吻,便是我的真身。到今日。这时候是到了。昨日便是我兄长来接我,但见你们爱我。便又延了一日,我好同你们告别。”
说到这时候,人们脊梁上的寒意倒是慢慢地褪下去了。虽然依旧惊诧得连呼吸都不敢大声,然而终究知道是“龙太子”而不是“恶鬼”,心里没那么畏惧了。
但已经有人激动、兴奋地发抖——
这样近的距离,同“神明”接触!!
木匠夫妇亦是目瞪口呆。那妇人想哭却又不敢哭、想抱却又不敢抱,只捂着嘴,眼泪从指缝里流。
这孩子又道:“但为了报答你们对我四年的养育之恩。我已在你家院中那株枇杷树下埋一尊金身塑像。你们日后拜这塑像,我便可收到香火。”
“我乃是神龙之身,法力无边。你们亦可奉我做教主,立一神龙教。拜我时口中诵念‘神龙教主仙福永享、寿与天齐’,便可显你们的诚心。过些日子,或许还会有黑龙使、白龙使、青龙使、赤龙使现世——你们切勿怠慢。”
说了这些,便叫道:“罢、罢、罢,我去也!”
随后跌坐在地上,再不动了。
妇人一见此情景,立时号哭着扑上去。一探鼻息。发现这孩子果真断了气。这时候她那男人才敢走上前抱住这孩子,似是哭也哭不出、另有心事,频频往自家方向望。
而人们便炸了锅。如同一堆苍蝇嗡的一声议论开来。有信的,作势便要去拜那孩子尸首。有将信将疑的,嚷嚷着快去木匠家院里掘开来看看。还有些人忙护着小孩子走远,说是新死了孩子煞气重——
而李云心这时用那铁索锁了这孩童小小的魂魄,却总也看不出这魂魄究竟哪里不对劲。
很多妖魔、阴神都可以将人的魂魄暂时地抽离出来——但若非法力高强的大妖魔,是很难真的将人魂带走的。
——离人身丈外,这魂魄就只在身体附近徘徊。
因而很多精怪害人,就只是让那人的魂魄离了体。找一个稍有些道行的道士,很容易便可牵引回来。
而李云心手中这铁索乃是白阎君赠他的。往人身上一套。便可将魂魄勾出来。只要有这铁索在,魂魄便要乖乖跟着走。
眼下他用铁索锁了这孩童的魂魄。离了人群。
依着薄子上说的,先看这附近有无槐树——无。
便又走得远了些。寻到一处阴气汇聚之地,将那孩子的魂魄牵到那里去了。
随后喝它:“时候已到,怎还不走?!”
那魂魄便一个激灵,隐入那阴气之中去了。
其实李云心很想跟进去瞧一瞧——瞧一瞧那阴间究竟是何模样。但又怕有去无回,就只得作罢。
再回到街上的时候,人群都已不在了——拥去了木匠家。
而此时,天已经黑了。
人们点起火把或灯,围在树下看那木匠挖金像。
原本木匠死了独子在大家看来是伤心事,但现在知道是螭吻、龙太子,便又觉得是神异的喜事。木匠本人似乎也并不难过了,反而为“可能有一尊金身塑像”这种事而……
欣喜。
哪怕拳头那么大小的一尊小塑像、哪怕是空心的……
也抵得上他一辈子的劳作了啊。
在这喧闹和诡异的喜气当中,只有妇人抱着孩子已经渐凉的尸体,坐在自家屋檐底下的黑暗里抹眼泪。这样子哭了一会儿……
忽然发现人们陡然安静下来。
两息之后,齐齐的惊叹声爆发出来,然后,这院中几乎是跪倒了一片。
她那两鬓已发白的的丈夫、站在庭院的枇杷树下、在火把的昏黄光线里……
抱着一尊金灿灿的塑像,笑得喜悦。
但脸上的阴影又令这笑容看起来有些狰狞。
妇人怔怔地盯着丈夫看了一会儿,忽然低下头,哭得更伤心了。
呼喊声响起来,人们在纷乱地喊“龙王”、“神龙教主”、“螭吻龙子”之类的话。
但这些声音在妇人耳中听起来模糊,那金像与火光在妇人眼中看起来也模糊。她的全世界只有这一具小尸体——只有这一件清晰而真实的事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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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啊,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