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宴结束后,众客散去。
裴妃送从兄裴遐出门,顺道说了几句话。
“叔道既在四兄那里当幕僚,不妨替我带几句话。”不甚明亮的月光下,裴妃的脸上似乎有些忧愁。
裴遐不敢大意,立刻说道:“阿妹请讲。”
“王师屡破冀兵,固威风凛凛。不过,妾担心邺人怀恨在心,将来一旦战败,会遂行报复。”裴妃皱眉道。
“这会不是打得挺好么?贤妹怎会想到战败?”裴遐问道。
“人无远虑,必有近忧。”裴妃叹了口气,道:“京中存粮,现在已不是秘密了。妾听大王提及,大约也就够支应到二月。如果这几个月打不赢,王师怕是难以为继。”
裴遐沉默。
这个问题确实非常棘手。
包围一座城市,并不需要你把刀枪架到城墙下,不留一丝缝隙,事实上只需控制住交通要道即可。
运粮需要车辆,车必然要走驿道,那么你截断驿道就行了。
如果是船运,其实也简单,截断水运即可。更何况马上要入冬了,河流封冻,船运没法继续。
至于人背肩扛,或者马驴驮运,效率太低,不做考虑——其实这招也很好防。
如今冀州兵在城东,关中兵在城西,虽连遭失败,但都坚持着没退。
城北芒山(邙山)一带还有邺兵偏师的营垒,城南洛水之南,则有鲜卑游骑抄掠,洛阳其实还是处于包围状态,外界资粮没法输入京中。
说实话,若非敌军来的时候已过秋收,这会局面还要更加艰难。
“阿妹,你想说什么,不妨直言。”裴遐想了想后,说道:“你虽为女儿身,然素有才智,我们都佩服,但讲无妨。”
“如果长沙王最终失败,外军入城,恐会有很多不忍言之事发生。”裴妃说道:“就不说百姓了,单说城内外的公卿士族,万一被滋扰、劫掠乃至——”
说到这里,裴妃神情哀婉,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后,方道:“为今之计,还是得团结起来,不然就得受人摆布。我观司马颖不是什么有智略之人,也听不大进忠言,如果大伙团结在一起,他见无法得手,或许只要个皇太弟的名义就满足了。”
“洛阳,不能落入他人之手,至少不能全部落入外兵之手。”裴妃最后说道。
有道理!这是裴遐第一個生出的念头。
别人不好说,张方手底下都是什么畜生?
他们一旦进了洛阳这个花花世界,放纵之下,不知道会闹出多少乱子。
所以,即便保不了全城,也要保护一部分区域,这就需要大家抱团了。
“阿妹觉得应该怎么做?”裴遐诚心问道。
“王瑚杀河北十六员大将,名望极高。苟晞也打得有声有色,甚至就连糜晃,都偶有小胜。”裴妃说道:“与他们多联络,大家一起抱团取暖,或许能保全各自家门。”
裴遐点了点头,同时看了堂妹一眼。
她如此卖力,多半是在为司马越拉拢禁军将领。
如果最终失败,诸将团结在东海王身边,他就有了与司马颖讨价还价的本钱。
司马颖应该不会愿意离开邺城老巢。
他确实才智有限,但并不傻。一旦离了邺城,来到洛阳,命运就不在自己掌控中了,就像当年的司马乂——最初可是带着二十万大军来诛杀司马伦的,但这二十万人多是世兵或临时征发的丁男,不是职业武人,你没法把他们一辈子绑在身边,总要遣散的。
而既然司马颖不肯来洛阳,就注定无法长期操控朝局,霸府之事,在这会有点难,条件不成熟。
随着时间推移,朝局多半会落在东海王手里吧?如果他得到禁军将领或士族豪门支持的话。
真是好计策,好谋略!
花奴可真是个贤内助啊,司马越得妻如此,赚大了。
两人又交谈了一会后,裴遐告辞离开。
裴妃收起了脸上的哀容,静静站了好一会。
她的所作所为,确实对得起裴家、对得起丈夫,对他们都有极大好处。至于那些附带的作用,都是小事了,不值一提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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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秋的早晨清冽、寒冷。
薄雾似纱,在空气中游游走走,遮蔽了一片狼藉的战场。
雾霭深处,一道火红色的人影大声呼喝着,重剑携千钧之势用力劈斩而下,每一下几乎都砍在同一处地方。
邵勋天还没亮就起来锤炼武技了。
聆听着值守士兵的口令声以及巡逻队来回的脚步声时,他会感到分外安心。
长期在军营里待久的人,或许都有这种嗜好吧。如果世道再乱一些,军营更是最后的安身立命之所,能给人提供无与伦比的安全感。
练完重剑之后,邵勋将器械扔给了王雀儿,自顾自地想着事情。
与孟超所部一战,他们这个小小的集体前后死伤近三百人。战斗刚结束之时,能战之士剩下的差不多也就这个数,如果不算那些少年孩童的话。
伤员之中,大概还能归队数十人,但也就这么多了。
邵勋有些感慨。
很多熟悉的面孔走了,如杨宝手下的队主刘通,他自己任命的队主钟獾儿——受伤不治。
很多他曾经看好的苗子死了残了,期望、努力化为乌有。
很多已经获得他初步信任的军官、士兵退出,今后又要重新走一遍流程,培养新人。
总而言之,花费心力建立起来的部队,一战就去掉了半数——少掉的不仅仅是人,还有他的精力。
击败孟超后,有不少溃散士卒过来投奔,三五成群的,加起来人数还不少,以至于他们这个幢的总兵力已超过八百。
但这些兵来源复杂,甚至说的方言都不太一样,又正处于士气低落的状态,反而拉低了全幢的平均水平。
毫无疑问,他还需要花费大量精力来整顿。
当然,更重要的一点是:培养更多的自己人。
邵勋敢肯定,吴前、陈有根、黄彪等人是可以信任的,这类人加起来一共几十个吧。其中一部分甚至可以跟着他跑路,即如果朝廷要捉拿他,这些人不会站在朝廷一边。
此数十人之外,其他人可以尊奉军令,但还不至于成为他的私人。
今后努力的方向,就是培养更多的私人,并将他们投放到合适的岗位上去。
军队之外,他的人脉关系网也开始慢慢扩展。
糜晃就不说了,颍川庾氏、东海徐氏甚至汝南周氏的人,开始认识到他的价值,不再自恃身份,对他爱理不理,各种看不起。
这是一个好的开端。
他因为出身关系,对这些世家大族没什么好感,但他也是一个务实的人,知道不可能整体消灭世家大族,那么就只有一招了:分化瓦解,拉拢愿意合作的,排斥乃至打击不合作的,说白了就是统战。
仔细算算,任重道远,继续积攒本钱、结交贵人、建立功勋、获取名声才是最重要的。
不然的话,就这出身条件,说难听点,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。
自省完毕之后,他看到了换了一身皂色官服的糜晃,这是要出门啊。
“回一趟洛阳。”糜晃笑了笑,说道。
“看督护喜气洋洋的模样,莫非有好事?”邵勋开玩笑道。
“还真有好事。”糜晃想了想后,决定透露实情:“我接到消息,司空欲重整王国军。”
“为何?”
“王秉不是吃了大败仗么?一千五百人就没剩下几个。”说起这事,糜晃笑得嘴都要裂开了,只听他继续说道:“何伦手中之兵亦不足千,司空决定招募新兵,在洛阳重建王国军。”
“招募多少人?”
“上军两千、下军千人。”
“这是次国的编制啊。”
“就是次国的编制。”
“准备募什么兵?”
“洛阳市人。”
“怎么能募洛阳市人?!”邵勋大吃一惊,道:“他们能打仗?”
糜晃无奈道:“而今商旅停顿,衣食无着的市人多得很,不募他们,又能募谁?况且,我之前看过那些人,并不瘦弱,应该可以。”
“督护有所不知,市人心思浮动,奸猾似鬼。他们入了军营,只会带坏风气。我就直说吧,比豪门奴仆还差。”邵勋劝道。
“真那么差?”糜晃想了想,似乎真有点那个意思。
他东海老家就有商铺,他也经常去集市转悠,看到的市人确实不咋样,说他们一句势利、奸猾绝对没错。京师洛阳的市人,应该更变本加厉吧?
“若真募了市人成军,仆带着本幢兵士,正面交锋,能把他们打得跪地求饶,把爷娘的棺材本都交出来——他们真的会交。”邵勋严肃地说道。
糜晃乐了,摇了摇头,道:“木已成舟,多说无益。其实,大伙都这样做的。管你什么市人、农人、仆役,抑或是胡人,十三岁以上就可征发,发根木矛就是兵了,不一样打仗?”
“若想打胜仗,自不能如此草率。”邵勋说道:“大家以前是没怎么打仗,不太懂。但自诸王起义以来,各地多有交兵,总有人会学怎么打的。久而久之,什么兵源好,该如何训练,怎么提高战斗力,都会慢慢摸索出来。这么说吧,现在这仗,我认为打得有点儿戏,但五年、十年后,水平肯定会有提高。在大家都进步的时候,咱们反倒退步了,用洛阳市人当兵,那是要吃败仗的。”
糜晃倒没想到问题这么复杂,有点迟疑了。
“算了,我先去看看再说。”糜晃叹道:“可能——事情没有伱我想象的那么简单。我怀疑何伦、王秉看上咱们的部队了,先去打探下。”
邵勋一听,脸色也变得严肃了起来。
“不一定是坏事。”糜晃安慰地说了一句,道:“我先走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