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所谓几家欢乐几家愁。
邺师一片愁云惨淡,从主帅陆机往下,诸将默默舔舐伤口,城南的王师则陷入了欢乐的海洋。
“督伯回来了。”
“快快出门迎接。”
“这么多年,竟没看到过如督伯一般勇猛之人。”
“督伯是真男儿。”
吵吵嚷嚷之中,邵勋沿着平昌门大街南行,然后横穿过明堂,取来时的路线返回辟雍。
沿途不断有军士汇集而来,甚至还有少量溃散后躲藏起来的司州世兵、洛阳中军以及其他什么地方的军士。
有百姓打开房门,躬身行礼,这是感谢他们驱杀乱兵,令他们不至于陷入困厄。
陈有根撇了撇嘴,道:“先前不敢露面,现在倒不怕了。记住了,邵督伯斩杀贼将孟超,解尔等于危难,千万不要忘了。”
“岂敢,岂敢。”百姓纷纷回道。
还有大家族遣仆役过来询问,“邵督伯”是哪家子弟,是否出身魏郡邵氏。
魏郡邵氏是河北一个小姓士族。有邵乘者,武帝时任散骑常侍,乘子续,质朴有志,通经史,晓天文,在魏郡名声不小,现为成都王司马颖参军。
陈有根听了还没什么反应,一路迎接而来的庾亮却悄悄扯了扯邵勋的衣角,低声道:“魏郡邵氏子弟邵续正仕官成都王幕府。”
邵勋一听就明白了,这不是给我挖坑么?随即哈哈一笑,道:“我出身东海,如何扯得上魏郡的关系?怎么不说我是吴人?昔年吴将邵顗率部降于羊太傅(羊祜),好像就安置在徐州吧?老实说,我还不屑于扯上这些关系。大丈夫横刀立马,驰骋天地间,建功立业,取自于一刀一枪,何必攀附假亲戚?”
“督伯又岂是貉奴可比?”庾亮笑了笑。
邵勋明白就好。
这年头,攀附亲戚的人不在少数。有些大家族,出于种种原因,并不介意这种事情。如果魏郡邵氏愿意认这门亲戚,将邵勋之名列于族谱之上,对军户出身的他助力不小——当然,魏郡邵氏这会未必愿意这么做,因为邵勋的价值还不够大,即便他已经表现出了惊人的勇武。
不过话又说回来了,在事关家族存亡的事上,有些规矩、脸面、传统就不值一提了。
刚刚被张方祸害的弘农杨氏,你不妨遣人问问,如果有个姓杨的外人勇武绝伦,领大军无数,可以庇护他们安全,愿不愿意认下这门亲戚——以前或许自恃清高不愿意,但现在么,哈哈……
庾亮突然想起了自己家。
话说,如果能让颍川庾氏与邵督伯结下善缘,今后一定会有好处。
夜幕渐渐落下,四野之中一片寂静。余下的只有铿锵的脚步声,以及时不时传来的呻吟惨叫声,辟雍已经遥遥在望。
次第汇集而来的军士超过了五百,鬼知道从哪钻出来那么多人。不过无论是老部下还是新来的,都面有红光,喜气洋洋,众星捧月般拱卫着邵勋。
这是他们的核心,是他们的灵魂,带他们打了两次酣畅淋漓的胜仗,让大家在这个残酷的世道之中活到了现在。
如臂使指,现在可以做到了。不会再有人叽叽歪歪,不会有人阳奉阴违,实打实的威望摆在那里,无人可以动摇。
辟雍很快就到了,大门外挤满了留守的少年们。
当他们看到浑身浴血的邵勋轻盈地跃下战马时,情不自禁地发出了热烈的欢呼。
“督伯万胜!”陈有根受气氛感染,咧嘴大笑道。
“督伯万胜!”军士们也跟着热烈欢呼起来。
有人用矛杆敲击地面,有人拿刀敲击着大盾,还有人高举双手,脸上的笑容灿若星辰。
邵勋伸手下压。
如同按下了开关键一样,军士们很快停下了欢呼。
“请幢主遣人至开阳门报捷。”
“缴获之财物清点造册,按职级、功勋分发赏赐。”
“器械、甲胄按需发放,新来之人编组成队,严申军纪。”
“宰杀伤马、牛羊,遍飨全军。”
说到这里,邵勋顿了顿,补充了最后一句:“有我在,贼众易破耳!”
比方才还要热烈的欢呼声骤然响起,直冲云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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打了胜仗,大家的情绪都比较激昂。
跟着出战的士兵在喝完肉汤后,浑身暖洋洋的,眉飞色舞地向围拢在周围的百姓讲述着督伯的光辉形象。
百姓们也爱听。
他们要么是潘园撤下来的庄户、工匠、杂役、仆婢,要么是开阳门大街附近的留守大户子弟及家人,邵督伯越神勇,他们的安全越有保障。因此,即便听到某些明显过誉的话,多一笑置之,乐呵呵地继续听着。
糜晃的心情比所有人都好。
作为邵勋的直属上级,他是可以分润功劳的。司空若知晓,当会委以重任。
捡到了一块宝贝啊,糜晃笑得合不拢嘴。
自从结识邵勋后,他感觉自己在司空幕府内的前程可以重新规划了。
以前不敢想的事情,现在可以尝试去做。
以前不敢考虑的职位,现在可以竞争下。
想到此节,糜晃有些唏嘘。
司空也只有在声名不显、人才匮乏的时候,才会用他以及刘洽这类人,毕竟自家人知自家事,如果不是东海士族的身份,能当幕府督护吗?
而随着司空幕府的外来人才越来越多,糜晃总感觉有心无力,似乎没法和那些一时俊彦们竞争,渐渐要被边缘化了。
现在似乎时来运转了?
哈哈,真是天助我也。
“邵郎君,今日斩将杀敌,何其雄烈,我看敌军不过尔尔,不如休整几日,再行出师……”糜晃喝了一碗酒,满面红光地说道。
邵勋一窒,合着你当我是李嗣业、马璘那种猛男啦?
糜督护飘得比我还厉害啊。
“督护,如果孟超所部并未攻城,且人员齐整,有三千众,我拍马冲阵,会是什么结果?”邵勋问道。
“这……”糜晃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。
“会死!”邵勋严肃地说道:“今日孟超只有千余众,且全军败退,无有战意,我策马追杀之时,超左右不过寥寥百余人,且多为惊弓之鸟,一哄而散。如此,我才逮住机会,斩杀孟超。咱们的兵,比孟超强得有限,万不可骄傲自满,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里啊。”
猛将不是莽夫,除非实在没办法,临危受命之下不得不冲锋,其他时候心里都有一杆秤,知道什么时候能冲,什么时候不能冲。
香积寺之战时,李嗣业扒了衣甲,手持陌刀,肉袒冲锋,砍得安史叛军人仰马翻。
但怛罗斯之战败退时,他却用木棓把拥挤在山路上的拔汗那蕃兵砸落山谷,让他们别挡自己逃命的路,为此还被段秀实批评了,不得不留下来断后。
那时候他为什么不冲锋?人家心里有逼数啊。
战场装逼是一门高深的学问,没有项羽、冉闵、夏鲁奇的硬实力,就要多留几分心眼——这三位,是史书上仅有的记载着单场战斗中单人达成“百人斩”成就的猛男。
糜晃一听邵勋的话,心下讪讪,诚恳道歉:“晃实不知战场凶险,今后定会慎言,免得贻笑大方。”
“督护言重了。”邵勋道笑道。
“不知郎君接下来会怎么做?”糜晃试探性问道。
“人不犯我,我不犯人,抓紧整训部伍吧。”邵勋说道。
打了一场漂亮的追歼战,他现在的威望很高,正好可以从内到外好好整顿一番有些杂乱的部队,能少很多麻烦。
“是极,是极。”糜晃听了连连点头。
心中却在想着,有前后两场胜仗垫底,功劳其实比较耀眼了。
听闻王秉在城西吃了一场败仗,兵众大部溃散,两相对比之下,自己或许能得到一個千载难逢的良机。
说起来,都是邵郎君拼死奋战带来的好处啊,以前想都不敢想的。
看着眼前这位英姿飒爽、勇武绝伦的少年,糜晃愈发满意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