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南屏气敛声,将浸过药的绵布卷悄悄放进托盘里。
谢泽将李苒两只手擦干净,用布松松裹了裹,瞄了眼李苒已经渗出血渍的裤子,“腿也磨破了。”
谢泽这句话语调平平,象是疑问,又象是陈述。
李苒也不知道自己这一通眼泪所为何来,可这突如其来的眼泪带出了无数委屈,直哭的一声接一声的抽抽起来,听到谢泽的问话,点着头,却没能说出话。
“去洗一洗,我让石南再找件衣服给你。”谢泽点着托盘。
李苒接着点头,站起来。
石南已经托起托盘,往不远处的帷幔努了努嘴,示意李苒先过去,自己飞快的换了银壶里的水,端着送进去。
李苒进了旁边的帷幔,脱下裤子,慢慢的擦洗同样血肉模糊的大腿。
石南找到李苒那身衣服的主人老黄,结实无比的老黄没等石南说完就赶紧摆手,“那身衣服,也是老潘跟我说这边冷,要不,就七八十来天,哪用得着带替换衣服?”
石南看向老黄周围,看到谁都是摇头。
老黄说的很对,就十来天,哪用得着带替换衣服?
石南一路走一路犹豫,他和西青几个,倒是都带了替换衣服,也有干净的,可他们哪敢让那位姑娘贴身穿他们的衣服?
现在……更不敢了!
石南站到谢泽侧后,垂手禀报:“回爷,都没带替换衣服。”顿了顿,石南接着道:“咱们的行李里,有条爷的黑绸裤,从没上过身,要不?”
“嗯。”谢泽肯定的嗯了一声。
石南愉快的扬了扬眉梢,压着声音应诺,急忙去寻了那条黑色厚茧绸裤子,从帷幔上面举送过去。
李苒慢慢擦干净两条腿,顺便擦了擦肯定哭红了的双眼,拎起石南递进来的裤子套上,虽然长了很多很多,好在是裤子,李苒从头发上揪下来两根茅草,把长出来的裤腿叠成一层层,束在脚踝上。
这件丝绸裤子又肥又滑,碰到伤口象微风拂过,比刚才那条厚布裤子舒服多了。
李苒换好衣服,卷好原来那条裤子,从帷幔里钻出来,石南冲她伸出手,示意她把那条脏裤子给他,接过裤子,声音低低道:“已经等着了,姑娘快去吃饭吧。”
李苒过去,坐在篝火边另一块灰色毛皮上,垂眼吃饭。
吃了饭,李苒爬起来,正准备去旁边那块毛皮上睡觉,谢泽突然道:“明天还要一天急行军。”
“我没事。”李苒答的很快,垂着眼皮还是没抬起。
谢泽没再说话。
李苒挪到那张毛皮,躺下盖好,闭上了眼睛。
他刚才说明天还要一天急行军,她得好好休息……嗯,刚才,他说这句话时,并不是要询问她吧?她怎么脱口答了那句她没事儿?
当然她确实没事儿,可她有没有事儿,半分也不会影响明天的急行军。
刚才,她怎么会觉得他是在问她能不能撑下来?
是因为他帮她擦洗伤口,还裹的那么仔细吗?
是因为他没嫌弃她这一身浓厚的汗味儿?没有一脸厌恶嫌弃,也没有扇着鼻子叫着:“你这身上的味儿,好臭啊,你怎么处处都跟别人不一样呢?”
李苒眼角又有眼泪滑下来。
她想的太多了,这会儿是在任务中,她要集中体力精力,她要和小伙伴们,活着回去。
李苒敛思宁神,没多大会儿,就睡着了。
谢泽放下卷宗,看着两只手架在外面,睡的半侧半仰的李苒,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,低头接着看卷宗。
第二天,李苒是被石南叫醒的。
李苒仰头看了眼璀璨的星空,凭着直觉,这会儿也就两三点钟,离天亮还很早。
石南递了杯水给她,“只能漱漱口了,一会儿就得启程。”
李苒忙接过漱了口,石南又递给她一碗肉粥,和用纸包着的卷好的卷饼。
李苒站着,一声不响吃的很快。
等她吃好,周围沉默无声的忙碌也接近尾声。
李苒转身就看到了潘贵,潘贵点了点她那匹马,李苒紧咬着牙,快跑过去,踩着老邹交叠的双手,翻身上马。
潘贵上了马,勒着马靠近李苒,冲她竖起大拇指摇了摇。
昨天他整理收拾马具,缰绳和马鞍上的斑斑血迹,看的他直咧嘴。
骑马磨破屁股这事,他是经历过的,那个疼啊,他现在一想起来,屁股都还有点想要抽筋。
这姑娘让人佩服!
李苒斜了潘贵一眼,也就斜了一眼的功夫,前面的战马已经跑动起来,李苒抖动缰绳,紧盯着潘贵,纵马跟上。
这一天赶路,半点没愧对谢泽那句一天急行军。
从启程到天色大亮,至少李苒,是把马速催到了最快。
马力将近疲竭时,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一大群马、五六个人迎上来,众人冲迎上去,下马换马。
潘贵动作极快,从马上跳下来,还没落地,就扑上去拉过一匹马,飞快的调整好马具,揪着李苒脖子后的衣服,把她揪下来,甩到那匹马上。
李苒被他揪的压着声音一阵咳嗽。
李苒用力压下咳嗽,潘贵也已经换好了马,一群人马已经冲出去一大半了,潘贵先在李苒的马上抽了一鞭子,再纵马冲到李苒前面,接着疾驰往前。
到又一次换马时,李苒只觉得眼前金星闪动,咬着舌尖,咬出满嘴的血腥味儿,让这血腥味儿时刻提醒她:她得活着,得保持足够的清醒。
日落月升时,高速疾驰了一整天的诸人,如离弦的箭一般,扎入一片衣甲鲜亮的骑兵方阵,方阵如被冲激而开的水流一般,往两边分开,让进诸人,再重新合拢。
“周娥呢?”谢泽冲在最前,刚冲入方案,就扬声呵问。
看到纵马而出的周娥,谢泽一边勒转马头,一边命令潘贵,“把她交给周娥,换马,杀回去!”
李苒最后一丝清明,全部用在了让自己坐稳在马上,不掉下去。
马停下来,李苒焕散的目光中看到周娥,失笑叹气,“多谢你,在这里等我。”
恍惚中,她觉得她又死了。
既然死了,就不用再挣扎了,可以安心的歇一歇。
这是李苒陷入晕睡之前,最后一个念头。
李苒晕睡了一天一夜,再次睁眼时,头一眼看到的,还是周娥。
“你醒了,饿不饿?”坐在李苒床头的周娥呼的站起来,俯身下去,见李苒眼神清明,舒了口气,笑起来。
李苒听到饿不饿,呆了一瞬,想笑却又叹了口气,“我还以为死了呢。”
“嗯?”周娥一个怔神,随即眉毛挑的老高,“那你说我等你?呵!”周娥笑起来。“姑娘要是愿意,以后我在黄泉路上等姑娘一程。
现在,先吃点东西?你睡了一天一夜,请了几个大夫,都说你脉象平稳,就是累极了,你真没事儿?”
“有点儿饿了。”李苒挣扎了下,没能坐起来。
她醒了,疼痛也醒了。
她浑身上下,从头到脚,都疼的象被人剥了皮一般。
“别动,我去叫人。”周娥两只手一起往下压了压,几步走到门口,吼了一声:“姑娘醒了,进来几个人侍候。”
几个婆子进来,轻手轻脚的先扶着李苒半坐半躺,给她擦了脸,漱了口,端了碗浓浓的鸽子汤,和几只鸽子肉圆,慢慢喂李苒吃下。
李苒吃的半饱,肚子软和温暖,好象身上也疼得没那么厉害了。
“你没事吧?”李苒抬眼看向一直抱着胳膊站旁边看着的周娥。
“一点皮外伤。没伤筋动骨。”周娥重又坐到床头椅子上。
“车夫呢?”李苒顿了顿,问道。
“死了。”周娥沉默片刻,“一刀下去,干脆利落,没受罪。”
李苒沉默了好一会儿,低低叹了口气。
“昨天晚上,把你送回来,谢将军就带人掩杀回去了,一直到今天中午,已经拿下了邵县。”周娥岔开话题。
李苒低低喔了一声。
“石南过来问过一回,问你怎么样,醒了没有,潘副将也过来问过,挺佩服你,说你一个娘儿们不简单。”周娥接着说闲话。
李苒露出丝笑意。
“确实不简单。”周娥伸头看了看李苒。
“周将军!”外面传进来一声呼喊,是石南的声音。
“我去去就来。”
周娥忙站起来,急步出去,片刻就回来了。
“是石南,来传几句军令。
谢将军一会儿就启程赶回京城,留下了潘贵,和我一起,护送你回京城,什么时候启程,什么时候回到京城,石南说谢将军让我酌情安排。
你的意思呢?是在这里彻底养好伤再启程,还是……反正随你。”
李苒抬起手掌看了看。
伤口清理得比她想象得好,昨天她手上缠了细布,那条丝绸裤子也不象厚布裤子那样粗粝,一天急行军的创伤,也比她预料得要轻不少。
“明天看一天,要是差不多,咱们就启程,路上走慢点儿。”李苒看着周娥,是商量的语气。
“行!”周娥答应的极其爽快。
外面又传进来婆子的声音,李苒该吃药了。
吃了药,夜色已经涌上来,没多大会儿,李苒就又睡着了。
隔天又歇了一天,李苒手上腿上的伤口都已经微微收缩,人也精神了许多,周娥就传令下去,隔天启程。
隔天,周娥带着李苒,挑好大车,选好婆子,用着用不着的都带齐了,直到日上三杆,慢慢悠悠的启程时。谢泽已经赶回了京城。
报捷的千里急递在谢泽之前,已经送进了皇城宫城。
延福殿里,小内侍的通传声没落,皇上已经扬声叫道:“快进来!”
太子站起来,迎了出去。
正坐着议事的王相等人,也忙跟着站起来,王相上前一步,欠身笑道:“谢将军必定有紧急军务,臣等……”
“对对对,这事儿咱们一会儿再议,一会儿你们去找太子议就行,朕要好好听听谢将军的军务,军务要紧,实在顾不上这些事儿。明水留下。”皇上打断了王相的话,不停的往外挥着手。
王相和诸人退后几步,在殿门口让过迎上谢泽,正上上下下打量着谢泽的太子,等两人过去,忙退出延福殿。
“阿泽过来,让朕瞧瞧,嗯,瞧着还好,就是憔悴的厉害,说是你带人攻下了邵县?出什么事了?不是说就是跟着看看?你怎么赶成这样了?”皇上看着谢泽,一迭连声问了一串儿。
“坐下,先喝碗汤再说话。”太子一边按着谢泽坐下,一边白了他爹一眼。
“对对对,先坐下歇歇,先喝碗汤!”皇上赶紧改口跟上。
李明水看着谢泽,嘴唇动了动,却敢问出来,阿苒……
“一切顺利。李姑娘被带进了邵县南边沈家那座庄园,隔了两天,那边的人就到了,到的很齐,主事之人,一个是丁未年状元,他说他叫黄子安,和太子料想的一样。”
谢泽的话一如既往的简洁。
“居丁未年状元上首的,是乐平公主赐婚过的简明锐,他自称何大公子。”
“简家举家迁入蜀地,原来是这样一份天大的心思。”太子眼睛微眯,片刻,冷笑了一声。
“李姑娘一见面就咄咄逼人,先问了姓氏从父还是从母,接着说了仁宗三道旨意,指责简明锐指使陶忠替换了乐平公主的毒酒,骂丁未年状元是恶鬼附身。
之后,暴起刺杀简明锐,我就把她抢了出来。
她用的是烛台上扎蜡烛的铁签子,不过在简明锐脖子上划破了一道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