重阳节宴,当然不是只有女眷。
山顶阁楼里,皇上站在窗前,仔仔细细打量着越走越近的李苒。
“这一身衣服谁给她挑的?”也不知道是被李苒满身金光闪着了眼,还是看不下眼了,皇上侧了侧头。
“她饮食起居都是阿娘经手安排,阿娘不愿意多操心,都是随她的心意。”长安侯李明水答道。
他并不清楚李苒怎么会穿成这样,不过,这要是李苒自己挑的,不过是个穿的不合适。
李苒初初回家,穿着不当什么的,不算什么事儿。
可要是别人给她穿成这样,不管是他娘,还是他媳妇儿,这可都不算是什么好事儿,说重了,逄得上是他们府上一大丑事儿。
这种明摆着的事,不用权衡,自然应该是李苒自己挑的。
“她长的象你,可是更象她。”李苒走的更近了,皇上目不转睛的看着李苒,低低感慨了句。
长安侯李明水移开了目光。
皇上看着李苒,长安侯目无焦距的看着屋角,沉默片刻,皇上问道:“她知道自己的身世了?”
“她知道她是我的女儿,别的,应该不知道。”长安侯李明水收敛心神,垂眼答道。
“朕倒是觉得,她应该知道点儿,她挑的那十来本书,一多半是梁朝旧闻?”
长安侯李明水垂着头没答话。
“她这身世瞒不住,你告诉她,比别人告诉她好,告诉她吧。”皇上看着仰着头,仔细打量他所在楼阁的李苒。
“是。”长安侯李明水下意识的咽了口口水。
山顶阁楼稍矮一些的另一侧,太子站在窗前,仔细打量着李苒。
太子侧后,河间郡王幼子霍文灿霍三公子一边看一边笑,“这一身金光闪闪,亏她们怎么想出来的,就是穿成这样,那一群里,还是她最好看。那天她坐在车里,就看了一眼,没怎么看出来,这会儿才看出来,真是好看,风韵天成。”
霍三公子啧啧赞叹了几声,转头看着站在他旁边,一脸烦恼的长安侯幼子李清宁,“怪不得令尊到现在念念不忘。”
“谁说我阿爹念念不忘了?怎么说话呢。”李清宁李三爷更加烦恼了。
“这话可是你说的。”太子回头接了句。
李清宁唉唉了几声,“我的意思,这是个麻烦。”
“有什么麻烦的?这是好事。”太子嘿笑了几声,转过半边身,看向离他十来步,一身白衣、负手直立的谢泽,“你说是吧?”
谢泽从金光闪闪的李苒身上收回目光,嗯了一声。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这一场皇宫里的重阳节宴,李苒大饱了眼福,把能拿到的点心挨样尝了一遍,点心味道真心一般。
这一趟,除了想着她一身披挂,方便的时候太不方便,茶没敢多喝,略有些遗憾之外,别的,李苒心满意足。
回到翠微居,卸了那一身披挂,李苒洗了个澡,打着呵欠正要睡一觉,周娥掀帘进来,传的是长安侯李明水的话:他要见她,让她过去。
不用李苒吩咐,秋月赶紧上前侍候李苒梳头换衣服。
李苒跟着周娥出来,往前面走了半个多小时,进了一座疏朗到有几分空旷的院子。
周娥在垂花门外站住,示意李苒自己进去。
这间院子虽空却很大。
李苒站在垂花门下,度量了一下走游廊、和径直穿过天井的距离,就是个长方形的三条边和一条边,一目了然,极好选择。
李苒下了台阶,径直穿过连盆花都没放的天井。
上房门口,两个小厮一左一右垂手侍立,见李苒过来,一个小厮掀起帘子禀报:姑娘来了。
她们都称她姑娘,那位三娘子,她们是称呼三娘子的,嗯,她不入排行。
长安侯李明水端坐在上首椅子上,正蹙着眉头喝茶。见李苒进来,抬头看了她片刻,放下杯子,示意直视着他的李苒,“怎么……算了,你坐吧。”
她进来,连个礼都不见,也不说话,就那么直直站着,直视着他,要不是她站着他坐着,都不知道谁是尊长了,真是无礼极了。
唉,算了算了,她只是个可怜孩子,只怕是不懂这些礼数。
李苒坐到长安侯李明水示意的椅子上,看向长安侯。
长安侯迎着李苒坦直的目光,从宫里出来就一直在准备的腹稿消失到不知道哪儿去了,一层层封锁在心底的那些痛苦思念,泛滥而出。
“你很像她。”长安侯声音苦涩。
李苒眉梢微挑,看来她跟李家那两个孩子一样,均衡的集中了父母的特征。
那她的生母应该很漂亮,这是必然的,不管是做妾,还是露水情缘,能诱惑住男人的,只有美貌。
“你的母亲,”长安侯的话哽住,“你知道你的母亲吗?”
李苒摇头。
“你的母亲,是前朝乐平公主。”长安侯别过头,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。
李苒目瞪口呆。
她这会儿的感觉,和当年听到林辉说他一直爱着她时,一模一样,没有喜悦,也没有感动,只觉得荒谬到变形。
“前朝,梁?已经没有了吧?全灭了?”李苒咽了口口水。
长安侯点头。
“是你灭的?你俘获了乐平公主?还有其它人?”李苒打量着长安侯。
除非灭国俘获,否则他这么个已婚男人,长的又不好看,公主可看不上他。
“是皇上和我。”长安侯只答了李苒第一个问题。
“我是怎么长大的?”李苒叹了口气。
皇上和他,这个朝的皇上,十六,或者十七年前还在打仗,那这个朝,必定建国不久。
刚刚灭亡的梁朝,是不是还有地盘?是不是还有很多余力在游斗复国?
除了这个新朝,是不是还有其它并立的大国小国?
竟然是个乱世,她手里这把牌,比她预想的更差。
“你母亲身边,有位旧日宫中少监,姓陶,陶忠,奉了你母亲遗命,照顾你长大。”长安侯李明水看向李苒,眼角那滴泪已经过去了。
李苒紧紧抿着嘴,用表情表达疑惑,她不知道该怎么问了。
“从到善县起,陶忠就一直做妇人打扮,他就住在你隔壁,他说他时常能看到你,却没让你看到过他。
刚到善县时,陶忠找了个姓邹的媳妇,把你奶到两岁,你大约不记得了,接着就请了黄先生照顾你,之后,你都知道的。”长安侯声音轻缓。
李苒暗暗舒了口气,“陶忠呢?”
“五天前过世了。他送你回来,就是因为他病重不治,无力再照顾你。”
“黄先生呢?”李苒试探着再问。
“从你那里搬出去半年后,就病故了,病故前,陶忠把她照顾得很好,你放心。”
“那位聋哑婆婆呢?”李苒看着已经收拾起情绪的长安侯。
“在善县,我让人在县衙给她找了份做牢饭的活儿,你放心。”
李苒慢慢呼出口气,心里涌起股悲哀。
陶忠照顾那位小姑娘,却从来不见她,为什么?
这位长安侯是怎么跟那位公主在一起的?
他不知道这个女儿,那就是后来又不在一起了,为什么不在一起了?
那位公主是怎么死的?
为什么陶忠不早早把小姑娘交给长安侯?
唉,现在,好象问题更多了。
“现在天下安定了吗?梁朝呢?还有吗?我只读过诗,没看过别的书。”李苒谨慎的再往前一步试探。
“大致安定了。”长安侯答的很谨慎。
李苒垂下眼帘。
只是大致,他回避了后面的问题,看来,梁朝还有余力,唉,真让人头痛。
“梁朝皇室,还有多少人活着?”李苒犹豫片刻,还是问了出来。
长安侯沉默良久,久到李苒觉得他不会回答她时,突然低低道:“嫡支中,你是唯一的血脉。”
李苒差点呛着,好吧,现在这把牌臭到底了。
回去的路上,李苒绕到书楼,又挑了十几本书,这一回挑的全是和梁朝有关的。
回到翠微居,抱着书坐到廊下,举起一本,却有些看不进去。
李苒举着书呆坐片刻,扔下书站起来,径直进屋,将放在床头的那只小箱子打开,看着里面压的满满的金页子。
她抱着这只小箱子住进这个院子的第二天,就发现小箱子被填满了。
李苒对着小箱子发了一会儿呆,合上小箱子,出到廊下,重新坐回那把椅子上,招手叫周娥。
刚才长安侯那些话,让她知道哪些话是可以问一问的了。
“你坐。”李苒示意周娥。
周娥往后退了一步,坐到了鹅颈椅上。
“你知道我的生母是谁,一开始就知道?”李苒问的干脆直接。
“是。”周娥的回答更加干脆直接。
“十七年前,梁朝城破国灭,乐平公主被俘的时候,你在哪儿?”
“是十八年前,十一月初九那天,荣安城破。我当时在侯爷身边听令。”周娥看向李苒,目光平和。
“能说说当时的情形么?梁朝皇室,都死光了?”李苒挪了挪,端正而坐。
眼前这位周姑姑,当时在侯爷身边听令,她不是仆妇,她是将士,是位职业女性,还是很高级的那种。
她尊重一切职业女性,特别是男权社会里的职业女性。
“当时兵分了两路,河间郡王霍大帅率西路,皇上当时还是太子,带着侯爷从东路直逼荣安城,我们围住荣安城第三天,霍大帅就拿下了荣安城的西面屏障兴荣关,仁宗皇帝……”
“仁宗?”李苒惊讶。
“嗯,这是皇上亲自挑的字。仁宗皇帝隔天就递了书信给皇上,听说书信上说:梁朝享国四百多年,既然天命已到,他不想再多填人命。
第二天,侯爷跟着皇上,我跟着侯爷,进城之后直奔宫城。”
周娥的话顿住,片刻,才接着道:“后来听说,仁宗皇帝递书信给皇上前,已经下了旨意给宗室子弟,说是陆氏享国四百余年,当与国共存亡,如今国破,陆氏子孙断没有幸活之理,死的是陆氏子孙,苟活的就不再是陆氏子孙,不许再姓陆,须改他姓。
我们到皇宫时,仁宗夫妻,太子夫妻和小皇孙,都已经服毒而亡,只有乐平公主还活着,不是乐平公主贪生怕死。”
周娥看向李苒,“是陶忠,说公主年幼,又是个女儿家,偷偷替换了公主的毒酒,原本打算带公主离开,可皇上到的,比他预想的快。”
李苒慢慢吐出口气,她知道如今这个皇上,为什么要给那位仁宗挑个仁字了,作为一个延续了四百多年的王朝,荣安城必定人口众多,只这一城的人命,就足以担得起一个仁字了。
“乐平公主生的极美,姑娘很象她。”周娥看着李苒,叹了口气。
“乐平公主怎么落到侯爷手里了?”沉默良久,李苒问道。
“皇上的赏赐。”周娥避开李苒的目光,“别的,我就不知道了。”
“多谢你。”良久,李苒低低谢了句。
“不敢当。”周娥站起来,刚要转身,李苒突然问道:“金页子是你放的吗?”
“是。”周娥迎上李苒的目光,补充了句,“是侯爷的吩咐。”
李苒看着周娥转进后院,上身往下软,瘫坐在椅子里,只想叹气。
书是看不进去了,李苒再往下瘫一点,几乎平躺在椅子上,仰头看着崭新美丽的屋顶。
乐平公主很可怜。
陶忠也许是爱慕她的,国灭城破之时,他以为机会来了,替换了公主的那杯毒,要偷偷带走她,据为已有。
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,公主成了战利品。
长安侯能得到公主这种赏赐,看来,他极得皇上的信任。
那后来,乐平公主这样的战利品,是怎么失控的?陶忠?
陶忠带着小姑娘到善县后,是奶娘照顾了这个小姑娘头两年,小姑娘那时还是个吃奶的小娃娃。
那个时候,乐平公主必定已经死了,否则陶忠不会不跟在公主身边。
陶忠带着乐平公主从长安侯,甚至皇上的控制下逃出来,一路上必定颠沛流离,困苦不堪。
乐平公主逃出来时,长安侯极大概率不知道她怀了身孕,公主这种级别的战利品,必定看管很严,月事什么的……乐平公主逃走时,怀孕这事,大概率不超过两个月。
唉,极美的、娇弱的公主,怀着身孕,是怎么承受那样的苦难的?
她大约是生产时死的,所以陶忠不得不带大这个小姑娘,因为她是公主的女儿,但又痛恨这个小姑娘,因为她害死了公主。
这样,陶忠对小姑娘那种不近常情到变态的照顾,就能说得通了。
唉,小姑娘比她娘还可怜。
梁朝那位仁宗,能放手开城,又自杀殉国,仁和节都有,见识也不会差,也应该是个随和仁慈的性子,这样的人,亡国必定不是他的错,而是一代代积累下来,到他手里,已经病入膏肓,无可救药了。
这样的皇帝,口碑人气应该都不差,亡国之后,就算有仁宗那道旨意,就算皇族真的能遵守,可还是会有不知道多少不甘心的旧官臣旧贵族,打着各种旗号希望恢复昨日荣光。
那么,她这个梁朝皇室唯一的直系血脉,是不是就炙手可热了?
长安侯接她回来,还有今天的进宫,有很大一部分,是因为这个吧。
象她这样的资源,总归是紧握在他们手心里,才能让他们放心么。
唉,这真是个令人头痛的局面,而且,她想不出有什么解决的可能。
当然,她可以往好处想想,比如:她还是挺尊贵的,再比如,她的生死,甚至生活状况,都不是这个府里的人能决定的……
因为这个,那位夫人,才把她打扮成一只行走的金器,来发泄愤怒吗?
李苒想的笑起来。
凡事还是要往好处想啊!